法国汉学家白乐桑:中文已是我的一部分
中文已是我的一部分——专访法国汉学家白乐桑
在欧洲中文教学历史中,法国一直走在最前沿,其中文教学历史接近210年。如今,中文在法国教育体系中的普及程度之高,也令欧洲其他国家望尘莫及,这与当代法国中文教育泰斗、汉学家白乐桑(Joël Bellassen)的努力密不可分。他将自己40多年的职业生涯都奉献给了中文教学。如今已逾70岁高龄的白乐桑不仅是法国“中文热”的见证者、推动者,更是中文教育发展的掌舵人。2023年,对于被其法国同胞称为“法国的中国人”的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这一年是白乐桑赴华留学进修中文50周年;是他获法国汉学博士学位并取得中文教师资格45周年;是他出任法国教育部首任汉语总督学25周年。近日,中新社“东西问”对其进行专访,深入解读这位法国汉学家与中国文化的不解情缘。
法国汉学家白乐桑。受访者供图
(资料图片)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你新近访问中国,这也是新冠疫情后首次赴华与中国同行交流中文教学,有何心得感受?
白乐桑:这是新冠疫情防控措施调整后的首次中国之旅,前往福建参加学术交流访问活动。此行原本是在疫情前确定的,经过三年漫长的等待后终于成行,让我既兴奋又激动。
事实上,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我去过中国有数百次之多,每一次都能让我领略到中华文化之丰富、之非凡且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在回巴黎的飞机上,我感触颇深。此次中国之旅让我看到了一个包括在文化、学术、人际交往等领域又登上一个新高度的中国。在福建,我与一些教育专家交流法国中文教育,感受到他们专业性之外的热情与激情,他们带有方言特色的幽默更让我印象深刻。我还有机会参观了李贽、林则徐、严复以及林语堂的故居,我个人对故居非常感兴趣。这些都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中国文化的独特性,而且又是与以往经验不同的一个中国。
位于福建省平和县坂仔镇宝南村的林语堂故居。王东明摄
中新社记者:今年对你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有何缘由?
白乐桑:的确,今年对我来说,具有极为特殊的意义。50年前的1973年5月15日,我所在的巴黎大学传来一个消息,也正是这个消息改变了我的一生。记得当天,我在学校听说中国恢复了与法国的文化交流。起初,有些一头雾水。秘书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意味着法中两国可以启动互派留学生。听闻此言,让我兴奋不已。一方面,当时中国对外开放程度不高,自己深知即使学了中文也很难有机会去中国,甚至觉得这辈子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另一方面,我当时也面临学业结束后的就业问题,在那个年代的法国,学中文的学生就业机会几近为零,家人对此也有些担忧。
然而,有幸成为首批法国赴华公派留学生中的一员,让我得以继续我的“中文之路”。我与同学于1973年11月18日从巴黎奥利机场启程赴华,经意大利、埃及、巴基斯坦、缅甸辗转抵达北京。最初是在当时的北京语言学院(今为北京语言大学)进修中文;第二年转入北京大学学习哲学。其间,我还有幸参加了开门办学活动,有机会走出校园进一步了解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1975年回到法国后,继续研学中文,并于1978年获得法国巴黎七大汉学博士学位,同时,通过了法国中学中文教师资格会考。从此,开启了长达40多年的法国中文教学生涯。1998年,被任命为法国教育部汉语总督学,负责法国汉语教学体系建设的整体规划工作,同年当选世界汉语教育协会副会长。
数十年来,经常会有人说我已“汉化”,事实上,不仅如此,因为,中文已是我的一部分(借用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之家”)。
2010年9月,由中国政府举办的“孔子文化周”在法国首都巴黎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举行,当地观众参观其中的孔子生平及思想展。吴卫中摄
中新社记者:你的这句话情真意切,感人至深。那你又是如何真正与中文结缘的呢?
白乐桑:真正与中文结缘是在1969年底,令我终生难忘。我是在1968年秋步入巴黎八大主修哲学。1969年,大学迎来一场教育改革试验,鼓励学生同时主修两个专业。当时我有意选择一门外语作为第二个主修专业,便主动去西班牙语系注册。这主要是因为我出生在法属阿尔及利亚,对于地中海周边的不同语言有一点点偏爱,尤其是我的祖先很可能有一点点西班牙人血统。在当年秋季新学期开学,我便开始学习西班牙语。然而,2-3周后,我就放弃了。因为西班牙语与法语同属拉丁语系,我清楚地感觉到西班牙语离我“太近了”,无法激发我继续学习的热情。随后转至中文系,从而开启与中文的不解之缘。
法国的中文爱好者在“2022巴黎•国际中文日”活动现场用中文表演中国传统曲艺节目。李洋摄
中新社记者:那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选择中文,而不是其他语言?从某种程度讲是冥冥中注定,抑或只是一个偶然?
白乐桑:从我与中文结缘至今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已经有不下上万人次问我这个问题,几乎平均每周都会有三到四次。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回顾与反思自己当时选择学习中文的动机。
想当年,学习中文的人很少,自己很想去挑战、去探索、去研究遥远国度的语言、文字及其神秘的文化。然而,日语与印度语也具有类似“远距”特质。难道选修中文只是一个偶然?我是学哲学的,深知纯粹的偶然性是不存在的。因此,从研究的角度来看,当时的学习动机很值得探讨。
经过多年对法国人学习中文动机的研究,我现在可以试着从外部因素和内在因素两个方面来进行阐释。
首先是外部因素。众所周知,人的思想意识都潜移默化地受出生长大的文化背景所影响。法国人很久以来一直对中国的语言、文化、文学、文明乃至哲学都抱有浓厚的兴趣。中法两国民众在生活、习俗以及文化领域也有诸多共性。有这样一种说法,法国人是欧洲的中国人,也许是“镜子效应”吧。早年中国学者林语堂和辜鸿铭也有类似观点。林语堂在《中国的悠闲理论》和《一个准科学公式》两篇散文中,提到“中国人与法国人的气质是极其相近的”,他指出,“这从法国人著书和饮食的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而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也直言,相比美国人、英国人以及德国人,“法国人最能读懂中国人、最能欣赏中华文明”。
事实上,欧洲汉学发轫于意大利和西班牙,但成型于法国。尤其是法国最早开设系统性的官方中文教育课程。法国于1814年12月创立了欧洲首个中文教席,由雷慕莎出任教授。随后,法国东方语言学院于1843年设立了欧洲第一个中文系,有史料记载,该学院早在1840年就已经开始教授中文。进入20世纪,法国也是率先于1958年在中学开设中文课程,并且在10年后的1968年,法国高考纳入中文考试……
第117届法国巴黎国际博览会在巴黎举行,中外青年在展览现场关注“中国关键词”全系列多语种主题图书。李洋摄
至于内在因素,记得在我开始学习中文之前的17岁那年,就已经接触了有关中国方方面面的一些信息。我曾经读过一本法国传教士的书信札记,当时,也不知道为何会买这本书,只是把他们作为旅行家、行者,能带我去发现神秘的远方。20岁时,在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也接触到一些有关中国的书籍,有一次买了一本林语堂的书,让我感受到这一遥远国度的异国情调。这些很有可能是我当年放弃学习西班牙语后选择学习中文的最初诱因吧。
总体看来,在那个年代促使我选择学习中文尤其还坚持一路走来的主要原因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挑战和远距。一方面,对于我来说,学习大家不想学的中文,是一个挑战,可以挑战自我;另一方面,在我骨子里具有那种向往“远距”文化的特质,尤其是凝聚中国文化精髓的汉字,其独特魅力自始至终吸引着我去探索、去学习、去挑战。没有汉字,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北京,家长带着孩子在“形意万千——汉字文化大观展”上体验拼汉字游戏。易海菲摄
中新社记者:与你那个年代相比,如今,法国学生学习中文的动机又有何不同?
白乐桑:根据我最近10年来针对法国人汉语学习动机的研究可以注意到,在我们那个年代,通常是内部动机所占比重较大。自(20世纪)70年代末,在内部动机的基础上,外在因素大大增加,比如中法互派留学生等。
相比之下,如今,则是外部因素所占比重更大些。对于学生来讲,除了自身好奇心,他们更渴望有机会去中国交流学习甚至工作,这有很大吸引力。尤其是掌握中文有助于未来就业,也能让其父母满意。
在我任职法国教育部汉语总督学期间,接触的中文学习者来源广泛:不仅有幼儿园的幼儿、大中小学生,还有各阶层的社会人士。每一次在与学生和家长座谈中,我都会告诉他们,无论你学习哪一门学科、做哪一项工作,未来肯定都会接触到中国,这是最大的变化,中国一定会出现在你们未来的路上。(完)
受访者简介:
法国汉学家白乐桑
白乐桑(Joël Bellassen),法国知名汉学家、汉语教育专家;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大学教授、首任法国教育部汉语总督学、世界汉语教学学会副会长、欧洲汉语教学协会会长、法国汉语教师协会的创始人及首任会长。曾出版《法国汉语教育研究》《跨文化汉语教育学》《滚雪球学汉语》和《中国语言文字启蒙》等40多部著作及教材,发表学术文章100余篇。2003年,荣获中国政府颁发的“中国语言文化友谊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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